庄子内篇·人间世

人间世

《人间世》是《庄子》内篇的第四篇,主要讨论处世之道。庄子认为,在复杂多变的人世间,人们应当如何自处,如何与他人相处,如何在不违背自然本性的前提下,应对各种社会关系和政治环境。

本篇通过多个寓言故事,阐述了"心斋"、"坐忘"、"无用之用"等重要思想,教导人们在乱世中保全自身、修养心性的方法,强调顺应自然、虚己以游世的生存智慧。

颜回问仁

颜回见仲尼,请行。曰:"奚之?"

曰:"将之卫。"

曰:"奚为焉?"

曰:"回闻卫君,其年壮,其行独。不见其过 注释: 看不到自己的过错,形容君主刚愎自用。 ,而自贤也;轻用民死,死者以国量乎泽,若蕉,民其无如矣。回尝闻之夫子曰:'治国去之,乱国就之,医门多疾。'愿以所闻思其则,庶几其国有瘳乎!"

仲尼曰:"嘻!若殆往而刑耳!夫道不欲杂,杂则多,多则扰,扰则忧,忧而不救。古之至人,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。所存于己者未定,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?"

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?德荡乎名,知出乎争。名也者,相轧也;知也者,争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尽行也。"

且德厚信矼,未达人气;名闻不争,未达人心。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恶有其美也,命之曰菑人。菑人者,人必反菑之,若殆为人菑夫!"

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,恶用而求有以异?若唯无诏,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。而目将荧之,而色将平之,口将营之,容将形之,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。顺始无穷,若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于暴人之前矣!"

且昔者桀杀关龙逢,纣杀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,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。是好名者也。"

昔者尧攻丛、枝、胥敖,禹攻有扈。国为虚厉,身为刑戮,其用兵不止,其求实无已。是皆求名实者也,而独不闻之乎?名实者,圣人之所不能胜也,而况若乎!"

虽然,若必有以也,尝以语我来!"

颜回曰:"端而虚,勉而一。则可乎?"

曰:"恶!恶可!夫以阳为充孔扬,采色不定,常人之所不违,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与其心。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,而况大德乎!将执而不化,外合而内不訾,其庸讵可乎!"

颜回曰:"然则我内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内直者,与天为徒。与天为徒者,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。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,蕲乎而人不善之邪?若然者,人谓之童子,是之谓与天为徒。"

外曲者,与人之为徒也。擎跽曲拳,人臣之礼也,人皆为之,吾敢不为邪?为人之所为者,人亦无疵焉,是之谓与人为徒。"

成而上比者,与古为徒。其言虽教,讬之者也。犹之未也,虽然,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,其理不竭,其来不蜕,芒乎昧乎,未之尽者。"

仲尼曰:"恶!恶可!大多政法而不谍,虽固亦无罪。虽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!犹师心者也。"

颜回曰:"吾无以进矣,敢问其方。"

仲尼曰:"斋,吾将语若!有心而为之,其易邪?易之者,皞天不宜。"

颜回曰:"回之家贫,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。如此,则可以为斋乎?"

曰:"是祭祀之斋,非心斋也。"

回曰:"敢问心斋。"

仲尼曰:"若一志 注释: 专一你的心志,使心神专注。 ,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,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!听止于耳,心止于符。气也者,虚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虚 注释: 只有"道"才能聚集在虚静的心境中。虚,指内心的空明澄澈,不被杂念所扰。 。虚者,心斋也。"

颜回曰:"回之未始得使,实自回也;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。可谓虚乎?"

夫子曰:"尽矣!吾语若: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,入则鸣,不入则止。无门无毒,一宅而寓于不得已,则几矣。"

绝迹易,无行地难。为人使易以伪,为天使难以伪。闻以有翼飞者矣,未闻以无翼飞者也;闻以有知知者矣,未闻以无知知者也。瞻彼阕者,虚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夫且不止,是之谓坐驰。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,鬼神将来舍,而况人乎!是万物之化也,禹、舜之所纽也,伏羲、几蘧之所行终,而况散焉者乎!"

重点注释

  • 心斋:庄子提出的一种修养方法,指摒除杂念,使心神虚静专一,达到与道相合的境界。
  • 坐驰:指身体静坐而心神驰骋,形容表面安静而内心不宁。
  • 虚室生白:虚静的心灵如同空明的房间,能生出光明,指内心澄澈清明的境界。
  • 无门无毒:不设立门户,不树立标靶,指不刻意为之,顺应自然。

译文

颜回拜见孔子,请求出行。孔子说:"要到哪里去?"

颜回说:"要到卫国去。"

孔子说:"去做什么?"

颜回说:"我听说卫国的国君,年纪轻轻,行为独断专行,看不到自己的过错,却自认为贤能;轻易地动用民力使人民死亡,死的人在国内多得像草芥,百姓们走投无路。我曾经听先生说过:'太平的国家可以离开,混乱的国家应该前往,就像医生的门前病人多一样。'我愿意用我所听到的道理去思考治理卫国的方法,或许那个国家能够得到救治吧!"

孔子说:"唉!你恐怕会去遭受刑罚啊!道是不能杂乱的,杂乱就会产生多方面的困扰,困扰就会产生忧患,忧患降临就无法挽救了。古代的至人,先使自己具备了大道才去帮助他人。如果自己内心还没有确立大道,又哪里有闲暇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呢?"

况且你也知道道德的沦丧和智慧的出现是怎么回事吗?道德的沦丧是因为追求名声,智慧的出现是因为争夺利益。名声,是相互倾轧的工具;智慧,是相互争夺的手段。这两者都是凶器,不可以用来周全行事。"

况且你的德行深厚、信誉笃实,但还没有被人们所了解;你不争夺名声,但还没有被人们所信任。却强行用仁义规范之类的言论在暴君面前炫耀,这是用别人的丑恶来显示自己的美好,这就叫做伤害别人。伤害别人的人,别人一定会反过来伤害他,你恐怕会被别人伤害啊!"

况且如果卫君真的喜欢贤能而厌恶不肖之徒,又何必用你去显示与众不同呢?如果你不先游说,卫君必将凭借自己的机智来与你争辩。到那时,你眼睛会被他迷惑,脸色会变得平和,口中会忙着辩解,容貌会表现出顺从,内心会被迫认同他的观点。这就像是用火来救火,用水来救水,只会使灾祸更多。这种顺从会无穷无尽,你恐怕会因为用真诚的言辞不能取得信任,而必定死在暴君面前!"

况且从前夏桀杀害关龙逢,商纣杀害王子比干,他们都是修养自身品德,以谦卑的态度对待百姓,以臣下的身份违逆君主的人,所以他们的君主因为他们的修养而排挤他们。这就是喜好名声的结果。"

从前尧攻打丛、枝、胥敖三国,禹攻打有扈氏。使这些国家变成废墟,百姓死绝,君主被杀,他们用兵不止,追求实利没有止境。这都是追求名声和实利的结果,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?名声和实利,连圣人都不能战胜,更何况是你呢!"

虽然如此,你一定有自己的想法,试着告诉我吧!"

颜回说:"我保持端庄而虚心,努力而专一。这样可以吗?"

孔子说:"不行!不行!卫君刚愎自用,气焰嚣张,情绪变化无常,普通人都不敢违背他,他总是压制别人的意见,来满足自己的私欲。在这种情况下,你想逐渐感化他都不可能,更何况是推行大德呢!他一定会固执己见而不改变,表面上迎合你而内心并不认可,你这样做怎么能行呢!"

颜回说:"那么我内心正直而外表顺从,引用古人的言行来作比喻。内心正直,就是与自然为同类。与自然为同类的人,知道天子和自己都是上天所生。难道还要因为自己的言论而祈求别人称赞,或担心别人不称赞吗?如果是这样,人们就会把你看作天真无邪的孩童,这就叫做与自然为同类。"

外表顺从,就是与众人为同类。拱手跪拜,弯腰鞠躬,这是臣子的礼节,别人都这样做,我敢不这样做吗?做别人都做的事,别人也就不会指责你了,这就叫做与众人为同类。"

引用古人的言行来作比喻,就是与古代为同类。这些言论虽然像是教导,但却是依托古人的。这样做还不够,虽然如此,这些言论顺应变化而解释事物,其中的道理无穷无尽,来源不会改变,深奥莫测,没有穷尽。"

孔子说:"不行!不行!这种方法太多权谋而缺乏变通,虽然固执但也没有过错。虽然如此,也只能做到这样而已,怎么能够达到感化他人的目的呢!这仍然是心存主观成见的做法。"

颜回说:"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,请问有什么正确的方法。"

孔子说:"你要斋戒,我将要告诉你!带着主观成见去做事情,难道容易吗?容易做到的事情,上天也不会赞许。"

颜回说:"我家境贫穷,已经几个月不喝酒不吃荤了。像这样,可以算是斋戒了吗?"

孔子说:"这是祭祀前的斋戒,不是心斋。"

颜回说:"请问什么是心斋。"

孔子说:"你要专一你的心志,不要用耳朵去听,而要用心灵去感受;不要用心灵去感受,而要用气去体悟!耳朵的听觉只局限于声音,心灵的感受只局限于事物的表象。气,是虚静而能容纳万物的。只有道才能聚集在虚静的心境中。虚静的心境,就是心斋。"

颜回说:"我在没有得到心斋的教导时,确实感觉到自己的存在;得到心斋的教导后,就不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。这可以算是虚静了吗?"

孔子说:"完全正确!我告诉你:你如果能够进入卫国的都城而不被名声所迷惑,君主能够接纳你的意见就说,不能接纳就不说。不设立门户,不树立标靶,心灵专一而顺应不得已的事情,这样就差不多了。"

不留下足迹容易,走路不留下痕迹就困难了。被人为驱使容易伪装,被自然驱使就难以伪装了。听说过有翅膀才能飞翔,没有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翔;听说过有智慧才能认知,没有听说过没有智慧也能认知。观察那空虚的境界,虚静的心灵会产生光明,吉祥就会停留。如果心神不停止活动,这就叫做身体静坐而心神驰骋。使耳目向内通达而排除心智的干扰,鬼神都会前来归附,更何况是人呢!这是万物变化的规律,是禹、舜所遵循的准则,是伏羲、几蘧所终身实行的,更何况是普通人呢!"

叶公子高使齐

叶公子高将使于齐,问于仲尼曰:"王使诸梁也甚重,齐之待使者,盖将甚敬而不急。匹夫犹未可动,而况诸侯乎!吾甚栗之。子常语诸梁也曰:'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欢成。事若不成,则必有人道之患;事若成,则必有阴阳之患。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'吾食也执粗而不臧,爨无欲清之人。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,我其内热与!吾未至乎事之情,而既有阴阳之患矣;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。是两也,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以语我来!"

仲尼曰:"天下有大戒二:其一,命也;其一,义也。子之爱亲,命也,不可解于心;臣之事君,义也,无适而非君也,无所逃于天地之间。是之谓大戒。是以夫事其亲者,不择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;夫事其君者,不择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;自事其心者,哀乐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。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!夫子其行可矣!"

"丘请复以所闻:凡交,近则必相靡以信,远则必忠之以言。言必或传之。夫传两喜两怒之言,天下之难者也。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,两怒必多溢恶之言。凡溢之类妄,妄则其信之也莫,莫则传言者殃。故法言曰:'传其常情,无传其溢言,则几乎全。'"

"且以巧斗力者,始乎阳,常卒乎阴,大至则多奇巧;以礼饮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乱,大至则多奇乐。凡事亦然:始乎谅,常卒乎鄙;其作始也简,其将毕也必巨。"

"言者,风波也;行者,实丧也。夫风波易以动,实丧易以危。故忿设无由,巧言偏辞。兽死不择音,气息茀然,于是并生心厉。克核大至,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,而不知其然也。苟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终!"

"故法言曰:'无迁令,无劝成。过度益也。'迁令劝成,殆事也;美成在久,恶成不及改,可不慎与!"

"且夫乘物以游心,托不得已以养中,至矣。何作为报也!莫若为致命,此其难者。"

重点注释

  • 大戒:指人生重要的戒律、准则。
  • 命与义:命指自然赋予的本性和情感,如亲子之情;义指人伦道德规范,如君臣之义。
  • 乘物以游心:顺应事物的本性而使心神自由遨游。
  • 养中:修养内心,保持中和之道。

译文

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,向孔子请教说:"君王交给我的使命非常重大,齐国对待使者,大概会非常恭敬但并不急于办理。普通人尚且不能轻易打动,更何况是诸侯呢!我非常害怕。先生曾经对我说过:'凡事无论大小,很少有不遵循道而能圆满成功的。事情如果不能成功,就一定会遭受人为的祸患;事情如果成功了,就一定会遭受阴阳失调的祸患。无论成功与否都不会遭受祸患的,只有有德行的人才能做到。'我吃饭只吃粗糙的食物而不讲究精美,家中没有要求清凉的人。现在我早上接受使命而晚上就喝冰水,我大概是内心焦灼吧!我还没有了解事情的实际情况,就已经有了阴阳失调的祸患;事情如果不能成功,必定会遭受人为的祸患。这两种祸患,作为臣子的我不足以承受,先生你有什么话要教导我吗!"

孔子说:"天下有两个重要的戒律:一个是命,一个是义。子女爱戴父母,这是命,在心中无法解除;臣子侍奉君主,这是义,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没有君主,在天地之间没有地方可以逃避。这就叫做重要的戒律。因此,侍奉父母的人,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使父母安心,这是孝道的最高境界;侍奉君主的人,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使君主安心,这是忠诚的极致;修养自己心灵的人,悲哀和快乐都不会影响到他,知道事情无可奈何而能安然接受命运的安排,这是德行的最高境界。作为臣子和子女,本来就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。按照事情的实际情况去行事而忘记自身的安危,哪里还有闲暇去喜爱生命而厌恶死亡呢!先生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!"

"我再把我所听到的告诉你:凡是交往,亲近的人必定要以诚信相互相待,疏远的人必定要以言辞表示忠诚。言辞必定会有人传递。传递双方都高兴或都愤怒的言辞,是天下最难的事情。双方都高兴时,必定会有很多过分赞美的言辞;双方都愤怒时,必定会有很多过分指责的言辞。凡是过分的言辞都是虚妄的,虚妄的言辞就没有人会相信,没有人相信那么传递言辞的人就会遭受灾祸。所以古代的格言说:'传递真实的情况,不要传递过分的言辞,这样就差不多能够保全自身了。'"

"况且那些凭借技巧较量力量的人,开始时光明正大,最终往往会使用阴险的手段,到了极点就会有很多诡异的花招;以礼饮酒的人,开始时规规矩矩,最终往往会混乱无序,到了极点就会有很多放纵的欢乐。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:开始时相互信任,最终往往会相互欺诈;事情开始时简单,将要完成时必定会变得复杂。"

"言辞,就像风波一样;行动,会导致得失。风波容易引发动荡,得失容易导致危险。所以愤怒的产生没有别的原因,都是因为花言巧语和片面之词。野兽临死时不会选择叫声,气息急促,于是就会产生伤害他人的念头。过分苛责,就必然会有不良的念头来回应,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。如果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,谁能知道最终的结果呢!"

"所以古代的格言说:'不要改变命令,不要勉强促成。超过限度就是多余。'改变命令、勉强促成,都是危险的事情;美好的事情需要长久的努力才能成功,恶劣的事情一旦形成就来不及改正,能不谨慎吗!"

"况且顺应事物的本性而使心神自由遨游,依托不得已的事情来修养内心,这是最好的办法。何必去考虑如何回报呢!不如只是如实传达使命,这就是最难做到的。"